文 / 黄启根
汉英词典林语堂先生文章风骨名天下,一身融汇了东西方文化与智慧。在其恢宏广博的著述中,可以感受到他温和宽厚的情怀,热情明智的调侃,开朗友善的包容,其风度气质不亚于古人。
当然,包括他的书法,出入魏晋,潇洒风流。虽谈不上名家首屈一指,但可与时贤比肩,人们谈及他的中西方文化之渊博,却很少有人谈及他的书法与书论见解。显然书名为文名所掩。
我最初见到他的书法作品在(《百年文人墨迹》一一潘亦孚编著)录程子读《论语》句:“程子曰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后,其中得一两句喜看。有读了后,知好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程子曰: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
这段文字以二王为法乳,承接魏晋遗风,信手拈来风规自远。做为文人,他无意成就书家。但书卷气的自然流露彰显了书法家所无法比拟的艺术高度。这与林语堂先生提出的“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性灵文学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有“幽默文学”的自然渗透,更有闲适淡定的从容不迫。
这份手札虽然没有象《淳化阁帖》二王法书那样精微洒落,却有羲献尺牍振迅天真的况味。有别于当今书坛以某帖某碑描摹毕肖为能事者。林语堂以学贯中西、神游古今的学者风范自然下笔不凡,畅叙幽情。
相比较于众多文人雅士,诸如鲁迅其书则温润古雅,敦厚沉实,尤见六朝碑版之风。蔡元培之书劲利悠游,神畅法备。胡适先生之书则碑帖交糅,体态安祥。严复之书深得右军精髓,游刃有余,郭沫若书擒纵自如,刚柔互见。林语堂书以“淡”字为先,犹如闲云野鹤般的超迈,自然不同凡响。
读过林语堂先生诗文的方家诸君,便可知道其文学悠游的高妙与言论纵横之高蹈。这种独抒心曲之功,同他的书法作品有不谋而合之处。列举一二以飨读者:“人生是多么不确定,我们倘知道了什么足以满足我们,便紧紧把握住它,有如暴风雨的黑夜,慈母之紧紧的抱住她的爱子。轩窗敞启,听金蝉曼唱,微风落叶,爱篱菊之清芳,赏一秋月之高朗,我们便很感满足。”
“我爱好春,但是春天太柔嫩;我爱好夏,但是夏太荣夸;因是我最爱好秋,因为她的叶子带一些黄色。调子格外柔和,色彩格外浓郁,它又染上一些忧郁的神采,和死的预示。它的金黄的浓郁,不是表现春的烂漫,不是表现夏的盛力,而是再现逼近老迈的园熟与慈和的智慧,它知道人生的有限故知足而乐天。”有这等优美闲适的文字,配以冲淡闲适超迈绝尘的笔墨,构成的华丽乐章,那是一种荡人心魂,美不胜收的画面一一这就是林语堂行书艺术带给我们咀嚼不尽的余味。
林语堂对于书法的论述颇有见地。尝见林语堂《中国书法》一文引经据典洋洋洒洒道出中国书法真谛:“一切艺术的闷葫芦,都是气韵问题。”与王僧虔:“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同出一辙。做为学者型的书家,林语堂对书法的认识当然以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为内在支撑,其识见的广博也往往在腕底流露:“假定气韵是有世界的通性的,而中国人也未尝独占自然气韵的专利权,唯很可能的寻索出东西两方的感情强度的差异。”
一语而言中。林语堂论述的中西方文化差异,带来的审美判断无异天壤之别。所以,他说:“西洋艺术家一例地把女性人体当作完美韵律的最高理想的客体看待,而中国艺术家以极端愉快的态度玩赏一只蜻蜓、一只青蛙、一头蚌锰或一块峥嵘的怪石。”两者之间的差异,除了西洋人的审美直观以物体的真实与否为依据,以具象为美丑判断之形骸。而东方艺术精神则直抵本真,实为精神的依符与心灵感受为指向。中国书法实为抽象艺术之典范。
林语堂先生归纳为书法本质为“线”条的艺术,“线”的美质:笔力、笔趣、蕴蓄、精密、遒劲、简洁、厚重、波磔、谨严、洒脱。又充分认识书法结体上之美质:“如长短错综,左右相让,疏密相间,计白当黑,条畅茂密,矫变飞动,有时甚至可由特意的萎颓与不整齐的姿态中显出美质。”
从自然界摄取艺术的灵感,好比从树木或鸟兽的运行中迸发想象:一枝梅花,一条附有几片残叶的葡萄,一支跳跃的斑豹,猛虎的巨爬,糜鹿的捷足,骏马的劲力……自然界的气韵形态的捕捉都是艺术创作形成的内在潜质。
中国人接触了这样的景物,就把这种神韵融会于自己的书法中,神韵的出现便应运而生。这与王羲之所作的《笔势论》相吻合:划如列阵排云,挠如劲弩折节,点如高峰坠石,直如万岁枯藤,撇如足行趋骤,捺如崩浪雷奔,侧钩如百钧弩发。”王羲之亦引用自然界之物象,以喻书法之笔势的。林语堂进而阐述:“一个人只有清醒而明察各种动物肢体的天生韵律与形态,才能懂得中国书法。”是为至论。
近观漳州政协编印的《漳州历代名家书画选》有林语堂先生的楹联:“文章可幽然,作事须认真”写得朴茂精深,力透纸背。以碑入书,道法自然,无法至法,法无定法。相比较于他的行书手札,前者凤翡龙飞,后者虎卧凤阂。一动一静,动如飞鸿,静如处子。亦见形式与内容高度统一之妙构。
林语堂纪念馆也陈列多幅林语堂先生的书法作品,其中《苏东坡诗一首》蔚为壮观。取法在苏东坡、董其昌之间,凝重与飘逸相间,章法上吸收杨凝式“天女散花”的疏朗之美,有《韭花帖》之遗韵。具体落实到点划结体,又似乎与朱熹暗合,文人的才气与书卷气交糅。洋洋洒洒“大珠小珠落玉盘”;信手拈来,古韵缭绕,是一幅“蕴蓄古雅,畅叙幽情”之作。
林语堂(1895-1976)漳州人。原名玉堂、和堂。我国著名学者作家。1919年就读美国哈佛大学,1921年到德国莱比锡大学深造,获得博士学位。学贯中西,精通古今,被推举为国际笔会副会长。主要著作有《剪拂集》、《大荒集》等,并主编《当代》等。